【明報專訊】2017-03-19
編按﹕大陸著名作家賈平凹,在近年多屆中國全國政協會議,都有他的足迹,數年前在會上談到「我收藏了一櫃盜版自己作品的圖書」,一度引起全國熱議。作品《廢都》曾因「色情」遭禁,父親曾在文革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而今能在政協會議以作家身分發聲,從文學創作到議事,從個人到社會,影響深遠。本版訪問賈平凹,談大西北,談文革,談鄉間農民生活寫照,談「賈平凹文學藝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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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仍不時往鄉下跑。
他家鄉商州,也就是陝西南部,位於秦嶺南坡,延及整個大西北的農村,如今都在凋蔽,他茫然又震驚,近來他在某演講說:「一些貧困的農村,如落在地上的樹葉,慢慢腐爛,只留下些許脈絡。面對這樣的鄉土,我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當然,他還在寫,一個關於秦嶺農村的未成書稿,就擺在他的書桌。
稿紙上一個個字規整用力,如菜畦種了出來。他書桌和牆壁之間逼仄,滿屋子石像藏物,也有的堆在書桌,形勢逼仄。醒目的都是佛像。對於記者的疑惑,他說:「營造個氛圍嘛。」
他在西安工作室接待記者:「吃、吃。」遞來富平柿餅,說。他從柿餅中挑出霜最多的,說這好吃,又敲出一些核桃肉,說薄皮核桃夾柿餅更好吃。果然,口感香甜糯脆。他憨樸待客之道令他像是鄰家阿伯,但他是賈平凹。數十年來中國文學各流派理念光影中,往往似乎瞧不見他,他作為一種文化存在,仍黃土高坡般隆起。從一九七六年憑《滿月兒》獲中國短篇小說獎,他即成名家,至今,長篇小說他出版十七種,除《廢都》外基本上是農村題材。中國社會風雲變幻,作家們愈來愈難出新作,他則一直穩定着老牛耕地的寫字速度,不僅如此,近年他還總要用一個比喻,自指創作好比拿碗在瀑布下接水,「瀑布水量特別大,但是用碗接不了很多水的,最多是接一碗」。他指題材是如此廣闊豐饒,寫個不夠。
他說,你看他們平時交往的是什麼圈子,多是金融界啊商界那些人。解釋了記者疑問:為啥某些名家十年不出新作或文思枯竭了?他的陝西土話像是核桃從樹上砸落下來,連他形貌也循之而生般地溫實粗拙。據知,他一般只在西安和農村走動。中國作家們不時出國活動,他一直推搪那些,說他說話別人也聽不懂,就算了。他和記者見面,他問:「談些什麼?」有一陣無語。
他有他的面叙節奏,還真讓人難把握。賈平凹小說,讀來往往給人時光錯配之感,八○年代後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化影響共生,其種種敷變呼嘯,他與之無關。他偏於一隅,而整個西北農村生活世相風貌圖譜,都來到筆下,活龍活現,盡是寫實,是哪怕絮叨、語言直白、節奏溫吞。而當然不盡如此。「我是五三年出生在農村的,一生經歷的事情多,苦難也多,且一直與農村沒割斷過。故鄉發生的任何事我都清楚。」他說:「寫作有兩種角度,一種是以精英的眼光來看農村的,一種是以農民的眼光來農村的;一個是從高處向裏向低處看,一個是從裏從低處向高處看,我或許是後者。」
「民族情緒的博物館」
「農民」眼光決定了寫作只是傳統的?「那不一定。」他說:「與社會和生活一直有新鮮感,你心繫一處了,永遠也有要寫的,也寫得快樂。」他解釋着他自己的「以碗續水」原理。對於最近評論家李洱指他作品是「保存了鄉村文明和民族情緒的博物館」,他說:「任何說法由人去說吧,我是喜歡寫中國人現時的日常生活狀態的,日常生活是湯湯水水的、繁瑣的,像土地一樣藏污納垢,但又是能生萬物的。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但一切都是氣化的,糞池可作沼氣,吃下東西以氣化後為營養的,寫日常其實不是為了日常,它也講究一種形而上的東西才有意義。」
「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是他讀《易經》深得之文學領悟。依他語言和筆調,評論界有稱「紅樓筆法」,有稱「新筆記小說」,有稱「法自然寫實主義」。記者也指他平常談及多是中國古籍著篇章,或現代文學,及至五六〇年代農村派作家孫犁等,少有西方作品:「那些外國書作家名字都太長,記不住啊。」他笑說。他寫作語言文白交雜,一派古貌民俚,他指它之形成是自然而然的。
「好比我有壓麵機子,任何東西拿這一壓,不是條子麵就是餎麵。都是由審美趣味決定了。」
他屋裏藏品一個個渾樸圓融,年代遠及宋朝。記者問:是不是加點現代配搭更好?他說是啊,去廚房拿來一個儲水器,比劃着它的方型玻璃壺身和桌上儲水器的區別,捉摸着說,這個就(設計)有現代感,他喜歡用的。有關有評論家指他作品靈魂搏殺等重要現代性因素缺失,他說:「中國文人傳統裏是存在靈魂逃避的,這也是現代的說法,其根源都是現行體制問題,不能濟世就潔身,往往表現為無奈,轉而為曠達了。」
無法用幾句回答是寫什麼
「中國當代作家沒有誰不受現代文學思潮影響,在這個年代,現代文學思潮不吸收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能寫出好作品的,但吃牛肉不一定要變成牛,如果說它對我好處,是我幾十年一直在做一種把周邊的水引進我的田長我的莊稼而已。語言和筆調當然要轉化,但更重要是作品的境界。」
他說他平時寫作累了就把這個石像搬那裏,那個陶罐搬這裏,東瞅西看,入了神,是作休息。他以傳統化神,澹然而竦,賈平凹小說作品,沿其老老實實之文字,不見大情節大故事,精神衝擊為意象取代,意象下面是如是我聞之山河草木眾生倫常,而往往忽起力道之千鈞,如水上飛燕林中閃電,如鴟目虎吻,亦復不動聲色,其行文細節之敏感起性,又盡鮮活。他說他寫小說愈來愈無法用幾句回答是寫什麼,初衷是原生態寫生活,生活的瑣碎也讓人疲倦,他在整體上極力張揚意象,而「虛」對閱歷不夠的人來說又是不明所以。
幾十年來他喜明清小品,和三十年代文學語言,感知模仿其韻致:清新、靈動、疏淡、幽默,而近些年來,性靈派的路子讓他有了警惕,興趣轉向兩漢史書風格,它渾然沉厚,元氣淋漓。這一風格轉變與他環境不無關係。陝西地域風貌粗獷而陰柔互生,賈平凹家鄉雖屬西北地,他自認天資中兩重因素俱在。他指人和環境是一樣的,文學藝術和山水都一樣的。在他《老生》面世時,已是給人感覺「百年歷史如河水淌過,留下的只是混沌與蒼茫」。
依然,他是陰柔敏感的,他是「中國文壇著名的病人」,體弱多病,而精騖八極。作品中他的化悟一律是落到土地作物零狗碎百姓日用人倫而生發開去,得機趣貫通,融天地於一心。評論家們說,賈平凹在內心深處有一條秘密通道跟時代相連似的。他總是在社會問題潛伏期預感其症候,抓得準時代脈搏,而出作品。「當你所寫的人物和所處的時代社會的在某一點上交集,契合了,那你所寫的故事就是時代社會的故事,所寫的人物的命運就不是個人的命運,而是時代社會的命運。在所寫的長篇中,我是有意識地去做這方面的工作。這種意識強了,久而久之,就不是你去找題材,而是題材來找你。」
他談話有時像作報告,而是誠樸。上世紀八〇年代,他出版長篇小說《浮躁》,透示改革開放伊始鄉鎮青年不安狀况。一九九三年,他出版《廢都》,該書一早反映中國商品化大潮中城市文人生態情狀,隨即因「色情」遭禁。《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極花》等等,他一系列長篇小說無不是感應時空(時代社會)而道交。如《懷念狼》,他感應到社會市場化科技化過程中人類生命力問題,前瞻甚早,倒成後兩年同題材小說《狼圖騰》大熱之先奏。「我們生活在這個大時代裏,作家與社會已經是血肉相連,無法剝離。」他說他寫作是像農夫耕作要看天氣的。
「農民是一群雞」
他愈來愈寫得泥沙俱下,隨社會現實複雜化沉重化。他寫農村革命運動,寫傳統不再,寫鄉鎮基層困境,寫農民進城,寫這個大轉型時代農民平民生態。在《秦腔》他寫道:「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步從土地上出走,儘管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淨了根鬚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茅盾文學獎作品《秦腔》是他聲稱為家鄉立碑之作。秦腔,一種當地慢板戲唱,他曾指出秦腔實質上是天籟地籟人籟共鳴,它的危亡即是人心惟危時空逆轉的象徵,異象也。當高速公路通往家鄉,家鄉已陌生化。而賈平凹對文化傳統追蹤則隨之愈發高亢向上,又從秦漢到上古高古,感應其蒼茫風貌和民族雄奇強健之氣。
他以《山海經》的山水理想消解着他的農村革命叙事(《老生》),儘管,對於鄉村的蠅營狗苟落後弊端他也表示深惡痛絕(《高老莊》後記),而他的呼吸血脈都在其中。他的文學地貌風水依之而成。 「整個社會發生了變化,是深感鄉村和鄉村文明衰敗而悲涼。」他說。
中國文化圈傳說賈平凹善測,這次記者請他測了兩事算命,報上數字,效果尚別論。賈平凹小說中時有佛道陰陽八卦風水鬼神元素,他像個靈物感應人事,不止用心眼看,用平民品趣看,也從獸的角度看,從鬼仙神怪的角度看。他說這當然與他從小生活山中有關,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於他來說,是啟發構建意象世界,得按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豐富的意象都在民間。
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曾經,他寫過一本自傳:《我是農民》,他二十歲前在農村生活一五一十鋪開。賈平凹,出生於陝南丹鳳縣棣花鎮東街村,做過農活,文革因父親打成「反革命分子」當「黑五類」,修過水庫,在工地寫黑板報,被推送西安上大學。他在曾自指:農民本性如烏雞一樣,是烏在了骨頭裏的。難道他歷經幾十年城市生活一點沒變?記者問及他「我是農民」的身分宣言:「咳,是個說法嘛。」他舉例某中央領導還自稱「農民之子」,不是一個意思麼。
他在《極花》寫農村拐賣婦女故事,他關注女主角命運,追隨現實中真人原型,一切苦難竟是如此結局:她在被公安解救後,又返回了被人身迫害之地。賈平凹慢慢地近通神以化物,趨造化之弔詭:「那個村子的男人如果連性都無,村子不就消亡了嗎?」他此語一出在媒體引起眾聲批評。他在書後記引用兩句古詩自表:「滄海何嘗斷地脈,半崖從此破天荒。」「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他說他更喜歡自己後期作品,包括散文,沒有技巧了,是混沌的,從整體上把握。
記者採訪中,屢次被電話和來客打斷,目睹有一位女士當場向他索字,拉住袖子央求三分鐘之久。事後他向記者抱怨,這種情况很常見的。他作為陝西省作協主席,開會很多,也很厭煩。據知近些年傳統文化潮流回溯,賈平凹在陝西又成熱點,二〇一三年第一個賈平凹文學藝術館成立,現有了三個館。如今他寫一幅字價格也已經十萬了。他向記者說,世面上出售的賈平凹書法多是假貨呢。
「鬼才」賈平凹也作畫,他以寫字作畫養性,認為他的文學也得於水墨畫,中國美術重「人格」「人格理想」,也是他寫作之悟。他近作《極花》等中,已被評論家們注意到充滿水墨畫色塊風格。
秦腔唱亡之曲仍然在耳,隨中國西部大開發戰略古城西安發展日新月異,他怎麼辦?他說作家寫作一方面要站在新潮流頭上,一方面作家不是戰士,他忠實的藝術記錄一個時代社會也就是了,當然偉大的作家他的作品應該是人類文明庫中一份遺產。
他仍然往邊遠的村寨去跑或采風,「真是如蝴蝶是花的鬼魂總要去土丘的草叢」。(《帶燈》後記)
文:戴萍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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