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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10日 星期四

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追憶曹禺先生



【明報專訊】2017-06-05

曹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了。袁立勳先生執導的《雷雨對日出》即將在香港上演。他執意要把曹禺先生的苦悶靈魂展現在舞台上。這是對曹禺先生最好的紀念。


我與曹禺先生交往將近二十年,曹禺這個苦悶的靈魂給我的印象是太深刻了,從童年的孤寂到少年的鬱悶,青年的焦慮,直到晚年的痛苦,以致我把我寫的《曹禺訪談錄》定名為「苦悶的靈魂」。


要把苦悶寫出來

但是,有一個不斷讓我思索的問題?曹禺曾經對我說,你要寫我的傳,就要把我的苦悶寫出來。我的確在尋找他苦悶靈魂的種種表現和發展的印跡;而他為什麼這樣的苦悶?苦悶是現象,還是本質?究竟這個苦悶靈魂的內裏又是什麼?苦悶的實質又是什麼?幾十年來,這個問題都讓我惴惴不安。

如果,我們試着給出一個答案,或者說答案之一,那就是渴望自由,在曹禺苦悶靈魂的深處,是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

曹禺對自由的渴望最突出地表現在他的極為銳敏的抑壓感上。這種抑壓感,在曹禺的靈魂裏,幾乎是全方位的:是社會的抑壓,是人性的抑壓,是生命的抑壓,是情感的抑壓,甚至是性的抑壓。

曹禺就是蘩漪

他說《雷雨》就是「在發泄被抑壓的憤懣」。這種抑壓感雖然不能說是與生俱來的,確實帶有他的生命的本色。也許,生下三天就失去生母,就是一種天生的抑壓,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另類的生命感覺。再也沒有曹禺這樣強烈的生命感覺。我親自看到他提起生母,那種傷痛欲絕的樣子,老淚縱橫。我說不出我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家,這樣面對着一個陌生人,來吐露他的抑壓之情。


難得的是這樣的生命的抑壓感,以及由這種形而下的生命感覺而衍生出來的形而上生命哲學的意味,讓曹禺展示出形形色色的具有豐富生命感覺的藝術生命。蘩漪、陳白露、金子、愫方、瑞玨……這些人物,都是曹禺用自己的生命感覺塑造出來的藝術生命。

曹禺說他喜歡蘩漪,儘管她做了所謂「罪大惡極」的事情,但他仍然認定她有着一個美麗的靈魂。曹禺看重她,看重的是在她被抑壓的乖戾背後那顆渴望自由的靈魂。蘩漪,與其說是她是蘩漪,不如說她就是曹禺的情感的化身。我們看到,由於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才誕生出另一個渴望自由的美麗的靈魂。

偉大作家具哲學憧憬與幻想

創造,並非杜撰,更不是因襲,也不是自己標榜出來的,他靠的是生命的血淚。

魯迅也是滿懷着抑壓感的,因此,他把造成這抑壓的對象比喻為「鐵屋子」,於是有所謂「鐵屋的吶喊」。而曹禺則把抑壓的對象比喻為「黑暗的坑」、「殘酷的井」。由此而昇華為形而上的宇宙感。他是這樣說的 :「在《雷雨》裏,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裏面,怎樣呼號也難逃這黑暗的坑。」在曹禺的作品裏,都有著作者的宇宙感。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一個超越的境界,寬闊的視野。

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是具有這樣的哲學的憧憬和幻想的。王國維就說:「《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紅樓夢〉評論》)這就是《紅樓夢》至今仍居於一個偉大的超越地位的原因之一。我以為,曹禺劇作之所以具有持久的藝術魅力,常演不衰,也在於它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莎士比亞、契訶夫、奧尼爾……這些戲劇大師的劇作,都具有這樣的特點。這點,是頗值得深入探究的。

廿三歲寫《雷雨》因發現……

《雷雨》,在哲學意味上,讓我們看到曹禺那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曹禺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人類生活在一個悖論中,一個不可逃脫的悖論中。在他看來,人類在生存本質上是可憐的,甚至說是可憐的動物。

人們都奇怪,曹禺為何在二十三歲就寫下偉大的作品《雷雨》?思想那麼深厚,生命那麼活躍,熱情那麼激越?《雷雨》是他生命的一次燃燒,是他的生命哲學的昇華。

當他還是一高中學生時候,他就寫了帶有郁達夫風格的《今宵酒醒何處》,儘管意緒消沉,情調感傷,但是,卻內含着一種對人生的感興和生命的覺醒。而他的長詩《不久長》,即使放在五四詩歌的畫廊裏,也是一個特異的存在,可以說,它就是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古詩十九首》,遺憾的是它被中國現代詩歌史家所忽略了。這首詩,在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感歎中,具有強烈的審美現代性。魯迅當年就說過一些青年帶着一種世紀末的哀傷,而在這哀愁中卻含蓄着對現代的敏感,既有對自由的渴望,也有着對自由難以得到的感傷。內裏有着濃郁的人生漂泊感和人生的無定感。

為了解生命的意義的決絕

曹禺在這樣的一種生命感悟中,他十分頑強地在探索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於是他念佛典,讀聖經,出入教堂,參觀洗禮,聆聽教堂音樂,這一切都像着了迷。再有,就是把生命的體驗化為身體的運動,他跑馬拉松,體味身體極限。但是,當時他最崇拜的人物是解放農奴的林肯,是惠特曼的詩歌。我當面聽他背誦林肯的《在葛底斯堡的演說》,從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背誦中,可以看出他當年對林肯的崇拜,對民主自由的渴望。

那時,他竟然有這樣的決絕的思想:「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可見,他的生命中的抑壓感,達到了怎樣一個程度,那麼,同時也可以看到他是多麼渴望自由和解放!

他喜歡音樂,喜歡交響樂,喜歡蕭邦,喜歡莫扎特,喜歡貝多芬,我以為,與其說他喜歡音樂,毋寧說他喜歡的是自由,是在或舒緩或激盪的自由流暢的音樂中,所能給予他的自由享受。

《日出》因社會光怪陸離

曹禺的獨到之處,在於他與魯迅一樣,有着對於現代的銳敏而深刻的感受。尤其在經歷着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城市的資本主義興起的階段。曹禺十分深刻地感到現代的抑壓,「光怪陸離的社會」裏的種種可怖的人事,在折磨着他,在拷問着他,逼得他片刻不得寧帖。

他看到這個燈紅柳綠、紙醉金迷的社會裏所包藏的抑壓和威逼。他看到這個社會的污濁、罪惡,但更看到在這些罪惡、污穢掩蓋下的美,尤其是這種美的毀滅,讓他心痛,讓他像一個熱病的患者。《日出》,在人物、故事中傾瀉出來的就是對自由的渴望。「日出」,就是這種渴望的象徵。

在中國話劇作品中,再沒有像《日出》這樣具有如此突出的審美現代性的了。現代資本社會的罪惡,歷歷在目。如果說《子夜》更帶有社會學的特徵,而《日出》所批判的正是資本對人的迫害,對人性的摧殘,對人的精神的毒害。而更有別於《子夜》的是,《日出》它寫出污濁掩蓋下的詩意,罪惡背後的美。

審美現代化旗幟先鋒

在這點上,曹禺在中國現代文學和戲劇史上的地位,頗像西歐文學史上的波特萊爾,最早舉起審美現代性的旗幟。可惜的是,曹禺的審美現代性,後來卻自覺不自覺,被其本人和時代所抑壓。

在度過了解放的愉快和歡樂之後,看起來,他高官得做,被捧到一個高位上。似乎滿足了他對自由的渴望。仔細品味起來,這似乎是一個歷史的錯位,或者說是一個歷史的錯覺。他以為是「明朗的天」,但是,在燦爛、輝煌下卻不斷出現蕪穢,感受的是另一種抑壓,甚至是令人膽戰心驚的抑壓。這是對他渴望自由的靈魂的一種新的抑壓,是對他那種極為可貴的渴望自由的靈魂、以及那種寶貴的現代性意識的抑壓。

文革成為痛苦的泉源

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靈魂被完全的攪亂了,它幾乎要發瘋,要自殺。他這個渴望自由的靈魂,竟然以為自己全錯了,成為一個罪人。這樣一種殘酷的靈魂的摧殘,讓他在打到「四人幫」之後,發出「從大地獄逃出來」的感歎。讓他再一次體味到宇宙的殘酷。

對於一個偉大作家來說,文革之後,本來是一次歷史的契機,創造的歷史契機;但是,曹禺卻發現,他猶如斷臂的王佐,一切都明白了,人卻殘廢了。確切地說,是精神殘廢了。於是,他那種渴望自由,渴望創造的夕陽之火,怎樣也燃燒不起來了。不能不寫的渴望同不能寫出的矛盾,成為他晚年痛苦的源泉。我聽到他無可奈何的悲歎!

但是,他的靈魂是頑強的。他的靈魂又回歸,甚至是更為超越了。他要寫一部孫悟空的戲,寫其苦苦掙扎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宇宙呀,還是那麼殘酷!但是,他無力奮戰了。

我相信曹禺先生是帶着他的心靈寶貝走了。

偉大的自由主義作家

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有人就把曹禺納入自由主義作家行列。如果從文化思想史的角度,曹禺稱得起是一個偉大的自由主義作家。

殷海光先生說:「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至少必須具有獨自的批評能力和精神,有不盲從權威的自發見解,以及不依附任何勢力的氣象。」按照這個原則,建國前的曹禺可以說做到了。第一,他雖然不是思想家、批評家;但是從他早期的雜感,到《雷雨.序》、《日出.跋》洋溢着激揚蹈厲、獨立不倚的精神,獨到精闢的見解;敢於辯誣,勇於抗爭,可以說不畏權威。歐陽予倩導演《日出》,將第三幕拿掉,他當面提出意見;第二,在政治上,他絕不向當局低頭,即使蔣介石、張道藩的意見,他也敢頂;第三,在他的作品中更是處處響徹着嚮往自由爭取自由的高昂聲音。

創作自由的心靈

強烈的抑壓感與高昂的自由感是相反相成、相伴而生的。在強烈的抑壓感下,他的心靈是自由的。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必然具有創作自由的心靈。而創作自由的心靈卻是走向大創造的前提和條件。

在一九四九年後,他的自由的心靈被抑壓了,一個被抑壓的靈魂,是不能有着偉大創造的。

他晚年的靈魂依然是苦悶的,這卻是一個悲劇!


作者簡介:田本相(作者為中國話劇歷史與理論研究會會長、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教授。)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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